云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

关注微信

首页>边疆文学>摘要
牛翠花进城(2020年3期荐读文章)
  [中篇小说]
  黄玲
  →黄玲  彝族,中国作协会员,云南省写作学会副会长,云南民族大学教授。出版文学作品多部,曾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“骏马奖”、第三届“全国女性文学奖”等奖项。有小说被《小说选刊》《北京文学•中篇小说选刊》选用。
   

 

  

     
  1
     
  黄小鹂考上了公务员,看起来却还是像个学生。除了衣着打扮清雅,更重要的是气质,身上有求学十几年染上的书卷气。有经验的人,看一眼就能把她和行政办公室的人分出来。就像一个栏里的绵羊和山羊,毛色上就有根本区别。
  黄小鹂一向是个心宽的人,自己一个民俗学专业的硕士生,能考上一个省级文化单位,心里自是非常满意。文化两个字,怎么说也跟自己的专业有关系,不至于差得太远。所以给办公室的前辈们端茶倒水的事,做起来很自然,嘴上和心里都没什么可抱怨的。经常是一脸笑容,满身热情,像只快乐的黄鹂鸟,带给办公室一片明媚春光。
  单位都有扶贫的名额,以往某些人总是以各种借口推着不想去,地点太远,又是山区,工作生活都有诸多不便,能不去绝对不会争着去。
  黄小鹂来了后,今年的扶贫名额她笑哈哈地就应下了,说她愿意去。这让办公室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气,然后便把各种夸奖的词汇毫不吝啬地赠送给她。一位男士甚至变戏法一般,送了她一枝玫瑰,称她为我们的公主。把黄小鹂高兴得脸儿红红。
  其实黄小鹂主动要求下去扶贫,也是怀有私心的。她喜欢民俗学,还有想继续考博的想法。知道坐在办公室搞不出什么成果,借着扶贫下到基层,还可以顺带考察收集些民俗生活的内容,又为单位领导排忧解难,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,何乐而不为!
  单位的扶贫点在四百多里外的地方,黄小鹂俯身在地图上找了半天,也没有找到那个叫梭罗古的村庄。它实在是太小了,如同须弥芥子一般。
  此时的黄小鹂,更是根本不知道梭罗古有个好口才的牛翠花。
     
  2
     
  梭罗古是个山村,山叠着山,山重着山,却在山的怀里突然地闪出块平地来,像个洗脸的盆一般。慢慢就有了人烟,聚成个村子。只是山上悬崖耸立,峭壁凌空,远远看去多少有些惊心动魄。春天来还好,村前村后有桃树李树梨树开花绽艳,到也生动。冬天来这里,就只能看到一山遮不住的苍凉。
  赵松松和牛翠花两口子,就在这个山村过着庸常的日子。
  山太高了,连电视信号也传不进来。这里的人家就看不到电视,要看电视得走十多里山路到乡街子上去看。一到赶街天,乡街子上录像室坐的,有一半是梭罗古的人。嗑着瓜子儿,卟卟地吐着皮,看电视里上演些哭哭笑笑、打打杀杀的人生故事。然后逛逛街,买点日常用品,心满意足地回家去。守着一重重大山,继续过悠长的岁月。
  不赶街的日子,山村的生活淡得像汤里少搁了盐,没滋没味儿地寡淡。有人就开始盼望,心里一琢磨难怪日子过得没味儿,原来是赵松松两口子好些日子没打架了。没听见牛翠花骂人的声音,心里多少会有些失落。要是赶上他们两口子打架的日子,那梭罗古简直就像过节一般热闹呢! 
  老人们喜欢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,前世结下了因缘才会在今世来相会。只是看这两口子打架吵架的样子,前世结的恐怕不是什么善缘。赵松松是标标致致的一个小伙子,只是性格内向,不爱多说话。没结婚时跟大姑娘多说几句话,都会脸红的人,偏生遇见牛翠花这样的媳妇。走路风风火火,说话泼辣大方,口才尤其过人,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会重样,堪称梭罗古一绝。慢慢地连乡上的干部都知道了梭罗古有这么个人物,下来捡查工作,都会随口问一句:“牛翠花俩口子最近打架没有?”还说“哪个男人要是遇见那女人,走路都绕着点,千万别惹她。”
  这话传到牛翠花耳朵里,她可不爱听。专门跑到村子中间的土台子那儿,边纳鞋垫边委屈地说:“我怎么了?我是爱骂人,可我哪回骂人不是占在一个理字上?你们见我骂过老实人吗,骂过贤慧人吗?走路为什么绕着我走?我又不是虎又不是狼,又不会吃人。说这话的人,是他心虚了!”
  在土台子边晒太阳的老人,都看着她笑,点头说:“是呢,是呢!”
  有人应合,牛翠花更来劲了,一张嘴吧啦吧啦停不下来:“要说起来,我是骂过乡上计生办的李歪嘴,他这歪嘴的名也没有冤枉他,他的嘴本来就不正。那回带着人下来写标语,好好的墙你要写就写点好听的的话,让娃娃们看了也好学点正经呀!前几年他带人下来到处写标语,尽是些吓人的话,那个什么什么……鲜血淋淋的呀,你们忘了?看了多害怕啊!让外人来看见,还以为我们梭罗古的人是真野蛮,是专门针对我们的。我也是为梭罗古着想,才不轻不重骂了他一回,他倒记仇了,到处说老娘的不是。下回我去赶街子,倒要专门去会会这个李歪嘴。”
  人一老便学会了包容,他们把头点得像鸡啄米:“是呢,是呢,翠花说得对着呢!”
  这是牛翠花讲理的时候,说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。她不讲理的时候多半是对赵松松。在她看来,两口子一锅吃一床睡,有什么讲得清的理。赵松松在村里是个有手艺的男人,从小跟人学了一手木工活,在四乡八里也还算是小有名气。经常有人请去家里打家俱,手上的钱就活泛些。只是赵松松是个孝子,每当手里有了钱,总会想着要贴补些给分家另过的母亲王秀英用。说起来牛翠花也不是天生不讲理的人,她气的是丈夫直接就把钱交给老娘去,倒把她这个做媳妇的晾在一边,显出些不贤慧来。如果先把钱拿回家,再由她交到婆婆手里,不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大团圆结局吗!
  心里是这么想,话却说不出口,毕竟这钱是男人挣的。偏生赵松松不明白她的心思,天常日久两口子就跟钱结下了仇,只要一说到钱的事,准得吵架。在这对夫妻这里,钱就是命运埋下的地雷,一踩保准炸个人仰马翻。
 

 

  3

  
  这天牛翠花在土台子边诉够了衷肠,回到家正好赵松松从镇上做工回来。
  论起来这回是牛翠花的不是,也不先问问丈夫累不累,吃饭没有。倒是把手一伸说:“拿来。”赵松松装心里不明白说:“拿什么来?”牛翠花理直气壮地说:“钱呀!”赵松松心里有气,便说:“钱比你老公还亲?进了门不问吃不问喝,开口就是钱!你看看,哪家婆娘像你这么不懂事!”
  牛翠花撇撇嘴:“是我不懂事还是你不懂事?呵呵,你成住店的客人,长脾气了!你不看看,天冷了你儿子小强没有过冬的棉衣,你女儿小凤上学要买书本文具,上回买化肥的钱还欠着三叔家的。这日子过得到处到是筛子眼,都等着用钱来填补呢!是不是又给你妈拿走了,不管我们娘几个的死活了?”
  她这一番话像排子枪一样扫过来,以赵松松的口才,哪里接得住。加上出去干了一天活,又累又饿,心里很是泼烦。他的招是吵不过就动手,站起身一个耳光便刷过去。这下等于捅了马蜂窝,牛翠花扑上来一把抓住他衣领,像倒挂刺一样挂在他身上再不肯松开。俩人从屋里打到屋外,从院子里打到土台子跟前,惹得一村子的娃娃跟过节一样,欢天喜地,奔走相告:“打起来了,赵松松两口子打起来了!”
  梭罗古村子不大,不过二三十户人家,都是沾亲带故的。按理说见人家两口子打架,要上前拉一把,劝一劝。只是都知道赵松松两口子的架,没有人能劝得下来,大多数人便站在一边虚劝几句,图看个热闹。
  赵松松的几个本家兄弟,明上前拉架,暗里却是有些偏手,让赵松松借个机会挣脱手跑了。牛翠花是个不肯吃亏的人,见丈夫被人支跑,自己占不了上风,便使出嘴上功夫,开始满村子地咒开了。
  如果两口子打架是这幕好戏的第一幕,那么牛翠花的开咒就是好戏的第二幕,是重头戏,不可错过的。村里人端着碗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,不肯离去。
  要说骂人,梭罗古的女人没有不会的,只是没有人能胜得过牛翠花。况且咒比骂更强,骂要有对手才骂得起劲来。咒却只需一个人想尽世上伤人的词,拖长声把对方咒得体无完肤,满身鲜血,方才解恨。说起咒人,梭罗古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牛翠花更有才的女人来了!
  此时此刻赵松松已经不再是她牛翠花的丈夫,孩子的亲爹,而是一个让她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剥皮食肉的仇敌,十恶不赦的大恶人。她拖长声搜寻肚子里所有的词语,下冰雹一般朝着早已经跑得不见人影的丈夫狠狠砸过去:
  “赵松松你个砍秋头的你个挨千刀的
  你个塞炮眼的你个老虎豹子啃的
  你个滚坡滚岩滚石头的你敢打老娘你不得好死啊
  你春天花开得桃花疯死你夏天水涨水淹死
  你秋天被秋风吹死你冬天下雪被雪冻死——”
  牛翠花咒人讲究押韵、拖腔,长声悠悠像唱歌一样动听。还不时双手拍着巴掌,像伴奏一样有节奏感。那些鲜血淋淋恶辣辣的内容,她竟然可以咒出唱歌一样的拖腔效果。那边被她咒的赵松松早已经逃得不见踪影,身边的男女老少就成了她最好的听众,看戏一样地跟着她走。
  “你个砍秋头的杂种啊你挣钱不给老娘用
  你头上有青天老爷脚下有土地公公
  你看不见老娘给你家生儿生女做牛做马当丫环
  吃的牛马食干的猪狗活你挣钱不给老娘用
  你个坏了良心的狗东西啊——” 
  她婆婆王秀英站在隔壁院子里,远远指着儿媳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骂:“你个死婆娘烂婆娘,咒老娘的儿子,让你烂嘴烂心烂肚肠!将来你儿子长大了,但愿也讨一个恶婆娘,治治你的臭脾气!时候一到,一切都报,你就等着遭报应吧!”只说人生如戏,她只想着未来看儿媳的报应,却没有想过自己现时所遇的,或许也是一种报应。
  王秀英只能捶胸长叹:“报应啊,报应啊——”
  可惜牛翠花根本不把她放在眼睛里,只当她是空气。顾自转着圈拖着长声,把村子绕了一遍,才算尽兴,然后拍拍屁股回家煮饭去了。
   
  4

  从心理学的角度说,这是发泄。牛翠花通过咒人,把心里郁积的怨气发泄出来,情绪就好了许多。起码可以管个三五天,村子里不再听得到她惊乍乍的声音。但是至多三五天,她就得发泄一次,成了规律一般。
  村里读过书的人说,咒人骂人虽然不好,但是她把怨气发泄出来,对身体有好处。作为一个乡村妇女,还有什么比身体好更重要的。一个家家庭的里里外外,都得靠她去劳作。除了嘴臭爱咒人这一点外,牛翠花作为一个农村人,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缺点。吃得苦,受得累。地里的活拿得起放得下,属于跌倒在地都要抓把草起来的那种类型。她家的菜园子总比别人家要鲜亮一些,种了青菜白菜,葱姜芫荽,还种了村里少有的番茄、黄瓜,说好给两个娃娃当零嘴吃,免得到了镇上就嘴馋。
  牛翠花爱劳动,是个勤劳的乡村妇女。就是咒人这一点不好,而且一咒起来不分对象,只要有人惹了她,天王老子她都不怕,都敢咒。她的名声,慢慢传到外村去了。在镇上提起牛翠花,很多人竟然都知道她的大名。
  扶贫工作组上梭罗古来那一天,就亲眼见证了她的咒功。
  说来也巧,那天她家养的一只芦花公鸡被人偷了,那是她精心养了半年,准备卖了给一双儿女买新衣服过年的。已经长到了七八斤重,一身毛色黄红相间,油亮亮的。放养的鸡,走路的姿势都透着野性,踩得地皮“咚咚”作响。不但红鸡冠高高扬着,连尾巴都翘得老高,威风得很。
  赵松松曾经打过那鸡的主意,对老婆说过干脆不要卖了,养到过年的时候杀了自己家人吃,到时把老娘也叫过来一起过个团圆年。牛翠花一口就回绝了:“想都不要想,自己的嘴有那么金贵?吃下去也就拉了,白白地浪费。抱到镇上卖了,起码一百多块钱,够对付好多开销。”赵松松牙疼似地吸口气骂道:“死婆娘,掉到钱眼里了,过个年都舍不得杀只鸡!”牛翠花说:“实在想吃肉,你把老娘杀了过节算了!”赵松松指着她说:“算你狠,老子不惹你。吃你的肉?只怕是酸的。”牛翠花就凑上前去,把肚子贴到男人身上说:“你吃你吃,不吃不是你妈养的!”乘机揩了老公的油,倒让赵松松有些哭笑不得。一把把她推开说:“你等着,老子晚上再收拾你!”牛翠花说:“未必我还怕你不成!”借着找鸡,两口子难得地来了一番打情骂俏。
  只是牛翠花心里还是放不下这只鸡。一只过年都舍不得自己吃的鸡,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不见了,让她心里很是烦燥不安。其实也有一种可能是鸡自己跑上山去,见风景好不愿意回来,做自由的野鸡去了。说到底,这是一桩悬案。
  牛翠花不甘心呀,带着一双儿女在房前屋后找了半天,刺棵棵都扒开来看几眼,就是找不到鸡的影子。连婆婆屋里她也差女儿小凤进去,东张西望看了一遍。
  王秀英不傻,冷着脸对孙女说:“凤,你妈让你上我这儿找鸡来了?”小凤到也乖巧,忙说:“奶奶,我只是随便看看,我知道跟你没关系。我们是一家人嘛!”
  王秀英长叹口气道:“鸡找不到,只怕你妈又要开咒了。小凤,你和小强最好躲远点,不要脏了耳朵。”小凤却是一脸淡然:“奶奶,没关系的,我们已经习惯了。这周我们语文老师让组织词语造句,正好从我妈这儿捡几个词用用。”
  王秀英一脸惊讶,有点不相信:“捡你妈那些咒人的话,不怕老师笑话?”小凤边说边笑:“奶奶你不知道吧,我们老师有回来村子里家访,听过我妈咒人,还记在本子上。他说我妈的语言太生动了,有生活气息,比书本上的还要鲜活。”
  王秀英眼睛瞪得老大,嘴里连声吐出一串“啧啧啧——”
  小凤像大人似地叹口气,又说:“奶奶你不要生我妈的气,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。在外面用脏话骂人咒人,回家去自己还要难过半天。我和小强都不敢惹她。”
  王秀英也叹气:“唉,娃娃倒比当妈的懂事!凤啊,你长大了,千万不要学她。生了一张利嘴,只怕全村人都要被她得罪完了。现在为了一只鸡,以她的性子,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风浪来呢!”
  小凤笑着说:“奶奶你放心,我是上学念书的人,跟我妈不一样。”
  王秀英又喜又忧,摸摸孙女的脸,有些担忧地望着儿子家的方向。
  
  5

  知媳莫如婆,王秀英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媳妇了。
  牛翠花把村子来来回回找了几遍,终于绝望地接受了芦花鸡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残酷事实。至于到底是被人偷了,还是上山私奔了,她懒得去动这份脑筋。总有一股怨气在她肚子里来来回窜动着,找不到出口。她心里始终纠缠着一个念头:如果抱到镇上去卖,至少可以卖一百多块钱。杀了吃,也有一锅香喷喷的美味!想一想她养鸡的辛苦,每天放到房前屋后找虫子吃,还要额外打赏一把包谷籽,像侍候爹一样侍候长大的鸡呀。是哪个不要脸的,竟然半路上劫道,生生把她的心血和希望给偷走了?越想越生气,恨不得抱块石头去砸天。
  王秀英好久没有听到媳妇的咒骂声,还有些奇怪,探出头来往儿子家那边张望了好几眼。这么大的事牛翠花不站出来骂人,那是不正常的。或许这就是风暴来临前的沉默,她在聚积力量,要上演一出什么好戏?
  这天,乡上的扶贫组正好进村,其中一个就是从省城下来的黄小鹂。村民小组长赵刚子领着她来到门前时,正好遇见牛翠花,就扬手叫她:“翠花,这位工作组的同志要去你家看看,你快来招呼一下。”
  牛翠花左手提块剁猪菜的砧板,右手提把明晃晃的菜刀,不耐烦地说:“我现在有急事,忙不得招呼你们。” 
  赵刚子诧异地看着她:“我的嫂子吔,你要做什么?手上提把刀,怪吓人的!”
  牛翠花说:“赵大组长,我家的芦花鸡被人偷了,你管不管?”
  赵刚子是赵松松的叔伯兄弟,一个家族的人,知道牛翠花惹不起,忙滑溜溜地说:“这个我管不了,我管不了。对了,你可以到镇上派出所报案去。”
  牛翠花冷笑一声:“你不要度我上当,我才不费那个精神,你见过哪个警察会管偷鸡的事?我有我的办法,让偷鸡的杂种吃了不消化。”
  赵刚子摸摸脑袋,有些不解:“嫂子,你的办法是……不会是提刀子去砍人吧?这可千万使不得哦,犯法的事可不能做!”
  牛翠花白他一眼:“用得着你教我?我不砍人,我咒人!”
  为了一只鸡,牛翠花竟然决定用咒人的最高形式:剁砧板咒。说起来这种咒法在梭罗古村已经失传多年,很多年没有人使用过了。牛翠花竟然会这种咒法?赵刚子一下子兴奋起来,带着黄小鹂一路尾随,准备看场好戏。
  只见牛翠花选择村子中段的一块大石头坐下来,把砧板放下,刀子举得高高。搁在平时这样做是犯忌讳的事,过日子的人家没有人会往空砧板上动刀子,年长的人都说这样会肚子疼。其实是伤刀子,一刀一刀直接剁到砧板上,很快刀刃就会卷起来。
  但是如果有人提着砧板出来咒人,说明冤情重大,矛盾不可解决,当事人发了狠,才会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情。只知道牛翠花骂人有一套,没想到她竟然还会砧板咒?赵刚子的好奇心瞬间被吊得高高的。
  初来乍到的黄小鹂不免有些担心,问道:“ 赵组长,这个女的要做什么呀?”
  赵刚子神神秘秘地说:“说不好呀说不好,等着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  这一回牛翠花并没有明确的诅咒对象,她只能针对可能出现的偷鸡贼开咒,这样的咒法有一定难度,但是也非常考验她的语言水平。好在牛翠花心里有一股邪火,一想到有人把她精心养了半年的芦花鸡不动声色就偷走了,无论吃了还是卖了,都让她无法忍耐,恨之入骨。那股无名邪火在牛翠花心里上窜下跳,拱着心肝五脏。也让她的思维变得格外灵敏,那些平时积攒下的词语,全部化成一颗颗石头,裹挟着愤怒从嘴里喷射出来,犹如一粒粒子弹,射向四面八方。
  第一次下村扶贫的黄小鹂,那天可算是大开了眼界。

  6

  开口咒了几声后,牛翠花可能觉得坐在石头上咒,视野不够开阔。干脆几步跳上村子边的土台子,双脚盘腿而坐,手起刀落,伴着一声抑扬顿挫的叫板,开始正式的砧板咒。她剁几下,咒几声,犹如唱戏的伴奏,配合得天衣无缝。她长声咒着:
  “你个砍血脑壳的塞炮眼的贼呀——
  你吃了老娘的鸡全家跑肚拉稀拉黄汤——
  你吃了老娘的鸡全家瘟病上身五黄六月不安宁——
  你吃了老娘的鸡让你全家得鸡瘟烂心烂肺烂肚肠——
  你吃了老娘的鸡让你生黄疮头顶烂来脚底淌——”
  村人奔走相告,台子边很快围满了看热闹的人,就像观众看戏班子表演一般。村民都知道牛翠花的咒功了得,虽然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,却堪比一台大戏。
  黄小鹂惊讶得嘴都合不拢,这样的场景和内容,是她下乡扶贫前的所有学习中从来没有涉及到的。缺少心理准备,多少有些手足无措。她见赵刚子在一边抱着手看得津津有味,眉毛都笑成了豌豆角。嘴里还夸赞着:“这个死婆娘,口才太好了!”
  台子上面,牛翠花长声咒着:
  “你个砍秋头的贼呀你个五马分尸的贼——
  你个坏良心的贼呀你个炮烙的贼——
  老娘的芦花鸡呀,老娘一颗包谷一口水养大的芦花鸡呀——
  老娘的命呀老娘的心血呀——”
  黄小鹂到底是上面下来的,左右看看觉得不妥,便轻轻扯扯赵刚子的袖子说:“赵组长,这样怕是不行。要讲精神文明,不能这么骂人,会坏了社会风气呢!”赵刚子一听,就收了笑脸,严肃地对牛翠花说:“叫你不要咒了听见没有,上面工作组的同志在这里,有什么问题找领导解决。不要教坏了娃娃们!”牛翠花咒完一段,慢悠悠看他们一眼:“解决?你们能把我的芦花大公鸡解决回来?”赵刚子一听她说到实质性的问题,就别过头,不再吭声。
  黄小鹂只能硬着头皮说:“这位大姐,骂人是不对的,有天大的事情也要讲道理。”
  牛翠花回身乜一眼,看到一个身穿红夹克的小姑娘,戴副眼镜,头发扎成马尾巴,背着个双肩包,完全是副学生模样。就冷笑一声说:“你就是上面下来的工作同志?好呀,你给我评评理。我辛辛苦苦一颗包谷一口水养大的鸡,过年都舍不得自己吃的鸡,一转眼就没了。这叫什么道理?我骂几声都不行?”
  黄小鹂涨红脸说:“骂也没用,鸡是骂不回来的。”
  牛翠花头一扬:“骂不回来,我也得出出气,要不我心里憋屈!”
  黄小鹂皱皱眉,耐心劝她:“反正骂人是不对的,我们要讲精神文明。”
  牛翠花笑笑:“那你倒是说说,这半天我骂到谁了?”
  黄小鹂说:“你骂……你骂到偷你鸡的人呀!”
  牛翠花双手一摊:“那偷鸡的贼,他到是在哪儿呢?你指给我看看。”
  黄小鹂不小心便着了她的道,张张嘴:“我不知道呀。”
  牛翠花又笑了:“这就对了,我牛翠花不咒天不咒地,不咒老不咒小,我咒空气都不行呀?这是哪个规定的?”
  黄小鹂的脸又红了,张张嘴说不出话来。
  论辩论,论口才,黄小鹂哪里是牛翠花的对手。黄小鹂从学校毕业,走上工作岗位时间不长,社会经验不足,说话总是带几分书卷气。牛翠花没读过什么课堂的书,念的全是社会的大书,很多道理无师自通。她根本就不把黄小鹂放在眼睛里。工作组的干部,今天来,明天走,日子还得自己过。
  牛翠花一向是个人来疯,看的人越多她越来劲。更何况今天还有工作组的同志,更增加了她表演的兴致。转过身子,手起刀落又剁几刀,剁些节奏出来,扯长声又开始咒起来:
  “你个黑心烂肝的贼呀——
  你吃了我的鸡,你全家过年遭天火——
  你初一出门跌断腰,初二出门磕破头——
  你初三出门野狗扯你的腿,初四出门野鸡啄你的背——
  ……”
  如果没有人劝,她怕是要从初一数到十五了,还全都不重样。黄小鹂实在听不下去,俯身拍拍牛翠花的肩说:“大姐,你丢的那只芦花鸡,有几斤重,值多少钱?”牛翠花的咒骂戛然而止,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说:“养了一年多,七八斤重是有的。抱到街上去卖,一斤起码二十块,你自己算算。”
  黄小鹂取出钱包,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递过来说:“大姐,你看,够了吗?”
  牛翠花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。手都抬起来了,想想又落下去,理理头发撇撇嘴,自尊地说:“我要你的钱做什么?鸡不是你偷的,再说我也不是叫花子。”
  黄小鹂把钱硬塞到她手里,拉扯起她说:“就算我买了你的鸡好不好?你不要再骂人了,咱们要注意影响好不好?你看看,这么多孩子在看着你呢,大姐——”
  牛翠花拖长声说:“既然你不嫌弃,叫我一声大姐,我也叫你一声同志妹子。妹子吔,你以为我愿意这么伤精费神,这么不要脸不要命?我心疼我的鸡呀,心疼我的心血和汗水呀!我又肥又壮的芦花大公鸡啊——”
  黄小鹂忙说:“大姐呀,我理解你,理解你。回家吧,回家吧!”
  牛翠花是聪明人,咒人骂人也是迫不得已,心魔所驱。见有人愿意给自己这么大个台阶下,自然顺坡下驴。她把钱掖进口袋,提起砧板、刀子,跳下台子拍拍屁股回家去了。她今天只觉得浑身舒畅,两百块钱在口袋里贴着肉暖哄哄的。
  观众们望着她的背影,有些意犹未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