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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荐读 ‖ 吕翼 穿水靴的马(小说节选)
作者简介


  吕翼,彝族,昭通日报社总编辑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,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,中共云南省委联系专家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民族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大家》《雨花》《边疆文学》《青年作家》等发表小说多篇(部),有作品入选《小说选刊》《小说月报》《作品与争鸣》《小说月报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(2001-2015)》《2018中国中篇小说精选》《2019中国中篇小说精选》等。出版有《寒门》《割不断的苦藤》《马嘶》《比天空更远》等十余部作品。获云南省文艺精品工程奖、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奖、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、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“骏马奖”等。


穿水靴的马(节选)

吕翼(彝族) 中篇小说

  陇启贵的眼睛一直在看眼前这高高的楼,看它的高度,看它的颜色,看那些火柴盒大小的窗格子。眼睛看酸了,揉揉,再从一层数上去,数到十九,又继续看。幺哥有些不耐烦,踢腿,吹响鼻,甩长得过分的尾巴。陇启贵从马鞍上取下马料袋,给它套上。豆秸的香味,暂时平息了幺哥内心的烦躁。
  陇启贵看够了。他牵着马往单元门里走。小眼睛气喘吁吁地赶来:“老表,你干嘛?你干嘛?”
  陇启贵说:“我来看房。政府说,春节前得搬进来呢!”小眼睛明白了,问了他住的楼层,说:“欢迎欢迎,老表,先前就告诉过你啦!这是人居住的地方,不能让牲口进来。”
  “房子是政府给的,马是我自己养的,你管得了我?”陇启贵生气了,在野草坪,他就这德性。
  “不行的,这是规矩,希望你能理解。”
  陇启贵不再说话。他将幺哥牵回,把缰绳拴到房角的一块尚未搬走的石头上,再一个人走回来。小眼睛还在单元门边,看陇启贵要顺着梯子往上走,便拦他:“你别走步梯了。十九层,又高又远,半个钟头都怕走不到。”陇启贵说:“那我怎么办?”“有电梯呀!”电梯?陇启贵以前坐过几次,但不是太相信它,老是担心坠落,或者打不开门。陇启贵曾看到过骆二煮饭,好几次突然不来电,饭夹生了,无法吃呢。这电梯要是停了电,让他待在半空中,那不就麻烦了!“谢谢啦,老表,走动一下舒服些。”说着,他便自个往上走。小眼睛摇摇头。这野草坪来的老表,是个犟拐拐,真拿他没法。
  陇启贵一层一层往上走,不知道走了多久,也不知走了多少步楼梯,千篇一律的楼梯,让他非常不适,汗水挂满了头、脸,背心里全湿透了。在野草坪,他就是背上百多斤的土豆,也没有这样累。他坐在梯子上喘气时,大眼睛突然从电梯口出来,看到他:“听喘息,还以为是头牛。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“我就是想看看。”这些天来看房的贫困户不少,各种各样的人都有。大眼睛笑了:“算你厉害,走到了十二层。昨天有个老表,也才走八层,就喊头晕。”他吓了一跳,走了这么久,居然才走十二层,还这鬼样子,自己是不是生病了?大眼睛笑:“好多老表都不习惯这高楼层。可是,你想想,这高楼,在高高的野草坪面前,小蚂蚁都不如!”还真是,这样一想,他头就不晕了。大眼睛领他进电梯,看他不会,便一一教他,怎么开门,怎么关门,怎么摁自己需要的楼层,一旦出了意外怎么办。末了,还让他自己演习了一遍。大眼睛说:“如果你弄不懂,或者中途有啥意外,就对着摄像头招手,摁铃,大声求救,就会有人来帮助你。”大眼睛再给他摁了个“1”。一点都不晃动,平平稳稳,很快他就回到了一层。
  出门,幺哥还在安闲地嚼食豆秸。陇启贵回到电梯里,摁了“19”。
  陇启贵总算进到自己的房间了。不错,客厅不是很宽,但要砌个火塘,靠墙放一条木条凳,屋角堆几捆木柴,准够。卧室呢,他伸开两臂量了量,摆张床,躺两个人,没问题。不,现在必须考虑的,是幺哥。只要幺哥能住,其他都是小问题。看看,旁边有一间,大大的窗口,对着不远的崇山峻岭。陇启贵伸开两臂,横量竖量,大小正好。

 

  今年光照好,
  荞麦长到肩膀高;
  木甑子蒸满了,
  肚皮儿翘得高⋯⋯
   
  这是陇启贵喜欢的歌谣。他轻轻哼着,回到电梯间。嗯,幺哥!如果它真的能⋯⋯陇启贵摁了开门键,电梯无声打开。看来,自己并不笨,很快就学会了。他摁了个“1”,再摁关门键。很快,电梯到了一层,停住,门自动打开。他大步出门。幺哥吃饱,没事干了,摇头耍耳,正烦躁着,看他来,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。“有你好的。”陇启贵回头看了看单元门,那里的几个工人,刚刚搬了一堆东西进去。他在心里数数,从一数到十。加上他走过去的时间,工人们已经可以把东西搬进电梯,而且电梯往上升了。他迅速解开缰绳,拉着幺哥就走。到了单元门边,幺哥停步,犹豫不决,眼前陌生的景象,让它多多少少有些胆怯。陇启贵回头:“幺哥,看看你的新家!”幺哥看到陇启贵鼓励的目光,便碎步跟了过来。在电梯门前,陇启贵伸出手,却又停住。想了想,他拉着幺哥,转身朝旁边的步梯走去。
  步梯的台阶间距并不是很大,陇启贵走起来很合适,但幺哥就很吃力。对于它来说,一级台阶不够,两级台阶却又多了点。步梯的台面上贴了瓷砖,幺哥的铁蹄踩上去,就像踩到野草坪冬天的冰凌,滑呢。而且蹄声很大,很难听。上到第三层时,幺哥居然踩滑,跪倒了。膝盖磕破,暗红的血从皮毛里沁了出来。陇启贵倒吸了一口凉气。在他的帮助下,幺哥站了起来。陇启贵将幺哥前后的脚依次抬起,掰了掰,叩了叩。幸好,皮毛虽有些破损,但没有伤到骨头。陇启贵脱下棉布褂子,找到破口,顺势撕成四块,将幺哥的四只蹄子包了起来。
  “走走,我看看。”陇启贵说。
  幺哥蹄子动了动,陇启贵还算满意。他拍了拍马背:“走吧,幺哥。这下不会滑倒了。”
  再往上走,也就两三层,突然听到有人说话。陇启贵紧了紧缰绳,让幺哥停下。声音越来越近,他将幺哥推到步梯通往电梯间的过道门的背后。那里正好将他们俩藏住。“别出声。”陇启贵嘘嘘嘴,低声叮嘱。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甚至有人将过道门推开一半,伸进了一只脚来。陇启贵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,他紧张极了。
  “咦,刚才看得清清楚楚的,这人和马,是往上走的。追了这么久,影子也没有一个。”那是小眼睛的声音。
  “楼层太多,看一眼就行,我们快往上找。它就是会飞,会遁土,也谅它跑不掉!”一听,陇启贵就知道,大眼睛也来了。
  小眼睛缩回了脚,一帮人回到电梯门口。
  “看来,我们暴露了。”陇启贵屏住气,小声说。幺哥晃动了一下耳朵,大黑眼睛看着他,盼他出主意。很显然,这个时候,牲口的智力是不可能和人相比的。陇启贵听到电梯关闭上行的声音,果断地拉着幺哥,走到电梯边,摁开另一道电梯门。他们迅速进去。这电梯间好像专门为幺哥设计的,长宽正好合适。陇启贵满意地笑了笑。电梯上行,还算平稳。
  不料,意外发生了!幺哥两只后腿一张,马粪如无数的圆球,冒着热气,噼噼扑扑滚落出来。瞬间,整个电梯里弥漫着屎尿的腥臭。陇启贵脸色大变:“幺哥!你忍一忍不行吗?”幺哥可顾不了这些,它屙得欢快,屙得舒畅,屙得忘乎所以。先前被货车颠来簸去,它就一直憋着。刚才吃了那么多草料,又折腾了半天,更受不了啦!再不解决,怕要爆炸了。现在,它才有机会得以释放,它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了。幺哥屙得肆无忌惮,屙得神采飞扬,屙得浑身通泰。幺哥屙完了,长长吹了口气,甩了甩脑袋,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陇启贵。痛快呢!陇启贵举起手想打它,却又轻轻落下,笑着说:“发了!发了!不只是我们家。整个幸福家园,都发福了,发财了!”
  有灵性的牲口拉屎屙尿,可不是乱来的,野草坪有这种说法。
  到了十九层,电梯门打开。陇启贵拉着幺哥走出来。他们很顺利就进了屋。陇启贵不忘把门掩上。墙体刷过白色的涂料,白净得晃眼睛。顶灯已经安装,看上去造型还不赖。地面的瓷砖也贴了,平整而且干净。幺哥抬起蹄子,却不敢走,那光洁的地面,刚才就让它吃亏不小。
  “别怕别怕,你脚上不是还有布包着的吗?”陇启贵用力拉它。
  “这是客厅,前久我去参观过已经住人的安置区。”进了屋,陇启贵给幺哥介绍,“正面挂个电视,靠墙摆一组沙发。沙发呢,用城里人那种,用布缝的,软和。”幺哥小心地喘着粗气,神情有些张皇。“门边得放个搓脚垫,放几双拖鞋。这是城里人的做派,进门时蹉掉鞋底的泥巴,屋里就不脏了⋯⋯你呢?你能穿拖鞋吗?”想到幺哥穿上拖鞋的样子,陇启贵忍不住想笑。走到大卧室,陇启贵说:“在这里我俩得分开住。这是我的房间⋯⋯不,还有如花⋯⋯”陇启贵将幺哥拉到另一间,让它在里面打了个转:“这就是你的了,窄了点,不过,你能转身就行。我们都从野草坪来的,哪里能有更多的讲究。马槽呢,就给你放在窗户边上,矮一点。你想野草坪了,抬起头来,就可以看那远远的山脉。嗯,山腰上有一团白云那里,翻过去就是老家了。当然,我也想。有空了,我们就回去。晚上呢,还可以看到星光⋯⋯”幺哥似乎听懂他在说啥,抬起头,咴咴地大叫了几声。
  “再有,我警告你!现在不比以前了啊!以后你要拉粪,尽量在回家之前拉,这屋子里弄得太脏,恐怕如花不会答应的。”陇启贵跪起一根手指,轻轻叩它的额头,“要记住,我可没和你开玩笑!”
  “哐啷!”门被重重地推开。“着了!”随着一声吆喝,大眼睛和小眼睛冲了进来。他们先是看到了幺哥,再是看到了陇启贵。小眼睛将马缰绳夺走,大眼睛封住陇启贵的领口,就往外拖。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陇启贵问。“怎么了?你干了好事!”要想将陇启贵拖走,一般的力气还够呛。陇启贵只往回退了两步,大眼睛就一个趔趄往这边倒。而幺哥呢?头昂起来,尾巴一甩,咴咴地大叫了一声,前腿微曲,后腿猛地弹起,那迅急的双踢,差点踢到了人。
  “抓住它!”有人往这边挤。
  “不用抓了,我先放断它的腿!”有人举起了又粗又结实的木棒。
  陇启贵挣扎着窜过去,将幺哥与他们隔开:“你们,别犯傻啊!”
  大眼睛和小眼睛背后,走出一个高个子。看那样子,估计是个领导。高个子说:“别犯傻,下楼再说吧!”
  陇启贵牵着马,随着他们进了电梯。马屎马尿还在,污污浊浊淌了一地。看上去,的确是太不舒服了。不用多说,陇启贵懂的。下到一层,出门,他找来铁铲、扫帚、拖把和抹布,弄了半天,将电梯打理得干干净净。来到物业管理办公室,几个人脸色好了些。当听到他是那房子的主人时,高个子哭笑不得:
  “老表,这里是不能养马的。不仅马,牛、羊、猪、狗、鸡、鸽子、麻雀、八哥,都不能进来。”
  “我自己的屋,我有我的权力!”
  “是你自己的屋,但到了这里,你的生活方式就得改变。我们是城里人了,不要再把那些陋习带来。要讲究卫生,要文明,要有生活品质⋯⋯再说了,我们也得给自己点面子。别让人吐我们口水,别让别人说我们脏!”
  “我们是人,是幸福家园的主人,不能和牲口在一起⋯⋯”
  “附近哪里有畜牧场?好一点那种。”陇启贵问。
  高个子说:“有啊,前几天我看到,领导们在会议里专门讨论这事儿呢!村民们不能养又舍不得处理的,都可以交给他们。”
  “是呢是呢,”大眼睛指指不远处说,“那里还要建扶贫博物馆,你们家的犁耙、锄头、砍刀之类的工具,都可以往那里放。”
  小眼睛:“住进来后,这环境,好多东西都用不上了。比如你的水靴⋯⋯”
  陇启贵看了看自己的脚,又看了看幺哥。幺哥摇着尾巴,在原地踩着碎步,心神不宁。
  “畜牧场还有多久能用?”
  “最快,也怕要半把年⋯⋯”
  陇启贵很快就要搬家了。半年,那种长,想都没法想。陇启贵的脸抻得比马的还长:“幺哥,我们回!”
  他的火气这样冲,让几个人不知所措。
  踢踢踏踏走出幸福家园的大门,他们多少有些狼狈。看来,幺哥真难以交代了。手机响,铃声是如花给他设置的:“妹妹要是来看我,不要从那小路来。小路上的毒蛇多,我怕咬了妹妹的脚⋯⋯”声音炸耳,陇启贵捂了捂衣服口袋,那声音并没有小下去。他有些不高兴,掏出来,接通。
  电话那头的声音意外地温柔。如花说:“老公,你在哪里呀?”如花把他叫成老公,这是第一次,他有些不习惯。尽管他们已经办了结婚证,已经做过夫妻间的事,他觉得这称呼还需要过程。陇启贵说:“我下山啦!”如花说:“你穿了水靴没有?”“穿了穿了。”“有啥感觉?”“感觉?呃,就像⋯⋯”“就像啥?”“就像把这个,放进你那里面的感觉⋯⋯”“你变坏了,启贵。”如花突然说:“你是不是瞒着我,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了?”陇启贵急了,说:“我在幸福家园门口呢!”如花说:“真的吗?用啥来证明?”用啥来证明?陇启贵看了看四下,一个人也没有。他的手机是老人机,不能视频呢!灵机一动,他把手机凑到幺哥嘴边:“幺哥,叫一声。”幺哥抬起头,闷声闷气地吹了一下鼻子。这只能说明陇启贵和幺哥在一起,并不能说明他在啥地方。不过如花还是相信了他:“那,你去看看,客厅能不能放下组合式沙发,卧室能不能放下两米的大床⋯⋯”陇启贵说:“估计够呛。”如花说:“你问问领导们,可不可以给我们换一套更大的?”陇启贵说:“政府规定的,按人头给的,想换就可以换?”如花说:“我们要添人了呢。”陇启贵问:“是你妈要来住吗?”如花说:“不是。”陇启贵又问:“是你妹妹要来读书吗?”如花说:“再猜。”陇启贵不愿意再动脑筋了:“绕啥弯?直说嘛!”
  “这几天一直不舒服,早上我去医院了。”
  “嗯,有病就不能拖,你一个人⋯⋯”
  如花声音低了下去:“笨蛋,你要当爹了!”
  “啊?我要当爹了?”陇启贵抠了抠脑袋,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在他的脑子里,当爹是个很遥远的事情,是个非常不容易的事情,是和他陇启贵几乎没有啥关系的事。如花的小九九,厉害。
  “我,我怎么就当爹了?”
  “医生说,我怀上了。”
  “怀上了?”
  “怀上了啊!”
  “哈!真的?”陇启贵脱口而出,“是带把的?还是锅边转?”
  如花有些不高兴:“咦,啥时代了,还重男轻女呀,讨打!”
  陇启贵连忙认错:“不就是高兴一下吗?野草坪的人不是都说,姑娘比儿子更孝顺?”
  “这就对了,”如花笑了,“你和扶贫工作队说说,再给我们增加一个人的面积。娃儿出生了,是符合政策的。”
  如花说的有道理。但要增加房子的面积,怕没这么容易。
  “你快回来啊!如花,你又不是不晓得,疫情还有,好多在国外的人,都回国了。你那里,怕不见得安全。”
  如花高兴呢,她说:“你想我,我就回来⋯⋯和你商量一下啊,那个马,不,那个幺哥,怎么办呢?它能做的事,换辆摩托,不,换微型车吧,轻轻松松就代替了。上次回来,你都变成马了。你那身上啊,全是马尿的骚味呢,过后我洗了好几次⋯⋯”
  “你老说⋯⋯”陇启贵回头再看幺哥,看天空。今天发生这些,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好。
  “你不高兴了?男人嘛,大器点。你喜欢的,就是我喜欢的。”如花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我就喜欢你那力气,野马样的⋯⋯”
  如花说得前言不搭后语,但那意思,陇启贵一听就明白。几年前,陇启贵一脚踩空,从高高的土埂上摔下,头破腿折,当即昏死过去。幺哥奔到他身边,用蹄子轻轻刨他,用呼着热气的长嘴顶他。他醒来,幺哥屈下腿,将他弄上背,驮到镇上的医院,救了他的命。那摩托,那微型车,那些冷冰冰的机器,遇上这事儿,行吗?用幺哥来换钱,他陇启贵打死也不会。这些话,他不会给如花讲,讲了她也不爱听,听了她也不会懂。
  但是,如花把什么都给了自己,还给自己怀了娃。她的想法,不当回事儿,也不行。

  往回走了一段路程,幺哥前脚一屈,矮下身来。陇启贵摆摆手,没骑它。路宽的地方,他就和幺哥并肩走。路窄的地方,就让幺哥走在前边。远处的山山岭岭或红或黄,色彩丰富,像是乡场上早早就开卖的年货。前几天曾有一帮学生来这里画过画,陇启贵看了半天,老觉得他们色彩没有弄准,一眼看去,要就是像过期的布料,要就是像如花手机里开了美颜的照片。路边坎上的山茅草,水分渐失,但估计是储了一年的营养,最香,幺哥每走几步,就会停下来撩上两嘴。喜欢吃就好,喜欢吃的牲口,身体不会差到哪里去的。陇启贵不管它,自顾走。其实也走不了多远,落后的幺哥就会奔过来,用长嘴在他的后背上蹭一下。幺哥的嘴唇潮湿而温暖。这样的感觉,在陇启贵的记忆里,除了幺哥,恐怕就只有如花才会给他。
  幺哥会不会知道它的未来?陇启贵又想,自己是人,连晚上是吃烧土豆,还是荞疙瘩饭,都无法预测,何况这毛脸畜生。
  陇启贵跳上马背,感受着幺哥特有的气息。来到镇上,天色渐晚。多嘴小吃店门口,陇启贵缰绳一紧,幺哥站住了。陇启贵跳下马来。餐馆里没有一个客人。骆二还在看微信,小视频里,一匹小骒马,在山地上,低头啃一口枯黄的草叶,又抬头四下张望。秋风吹过,长长的马尾巴恣肆散开。
  “房子看了吗?质量怎么样?”
  “还行。”陇启贵说得很小声,侧头去看了看幺哥。
  “土豆焖饭,配一碗酸菜土豆丝汤?”这是陇启贵一直的标配。但骆二在做饭之前,还是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。
  陇启贵晃了晃背包:“不用了,有炒面。打斤酒来。”
  “再苦再累,别亏了身子骨。”骆二看他脸有些憔悴,“听说如花要回来了?”
  “你耳朵灵得很。”陇启贵也不否认。骆二刚揭开酒瓮。陇启贵抢着把酒提子塞进去,往平静的酒面上荡了荡。骆二睨了他一眼:“那酒花不是?”有酒花,是酒品质好的表现。陇启贵咽了咽口水:“一斤。”骆二拿来一个空的矿泉水瓶,把酒潺进去,递给他,又用土碗,给他另盛了半碗:“这是送喝的。”陇启贵也不推辞,接过,端着出门来喝。幺哥看着他,甩尾巴,刨蹄子,吹响鼻。陇启贵提了提马嚼口,让幺哥的嘴高些起来,往里倒酒。马嘴不是人嘴,没有包容,陇启贵倒一口,幺哥嘴就漏掉一口。陇启贵努力将幺哥的头举起来,小心往里倒,酒液还是嘀嘀嗒嗒往外流。幺哥伸出舌头,舔了舔嘴唇,又舔了舔陇启贵的手。
  骆二说:“这家伙,也贪酒呢。”
  “它是投错胎。”陇启贵说。下句他没有说出,他怕骆二不高兴。
  “过些天你就要离开野草坪,幺哥怎么办?”骆二问。
  “正想呢!”陇启贵也不瞒他。
  骆二说:“卖给我算了。”
  陇启贵吃惊地看着骆二。什么时候,骆二都钻进他的心里去了?
  “你不是办养猪场了吗?”
  “是呀!”
  “那你买马干嘛?”
  “我做生意呀!那匹花骒马,都有人给价了。”
  骆二是个厨师,也做生意,想法怪异。马到了他的手,怎么处理,肯定就由不得陇启贵。陇启贵呆住了,脸绿了。他跺了一脚,扔下酒碗就走。幺哥不知所以,呲着嘴,突突突地跟了上来。
  夜色隐晦,陇启贵的脚步慢了下来。前边是个岔路,往山上走,就是野草坪,往山下走,是另一个村庄。穿过那村庄,过一座石桥,就是另外一个省了。岔路口有块石头,又大又平,都给往来歇脚的人磋磨得干干净净。陇启贵坐下来,石头凉凉的,正好给燥热的屁股降温。折腾了一整天,靴子湿漉漉的,脚非常的不舒服。陇启贵脱下,另一种爽,从脚底升了起来。陇启贵反过手去捶了背,掏出矿泉水瓶,拧开盖,喝了一口,又喝一口。幺哥抬起前腿,挠了挠他的脚,又挠了挠那靴。陇启贵说:“幺哥,穿靴的感觉⋯⋯”幺哥脚上包的布,早不在了。陇启贵拾起水靴,套在幺哥的两只前蹄上。看它的滑稽样,陇启贵忍不住笑。
  “舒服不?有没有那种⋯⋯”陇启贵突然想起,幺哥活了这十多年,还没有和异性相处过,它哪会有那种的感觉!他有些歉意,觉得对不起它。
  幺哥长脸蹴来,潮湿的嘴巴将他的脸弄得痒痒的。
  陇启贵嗔怨它:“幺哥,你有酒瘾了。”
  陇启贵翻了翻背包,掏出口缸和炒面。他将炒面倒进瓷缸,倒了些酒进去。伸进手指,不停地搅捏。炒面成坨,陇启贵撅起手指,捏了一团,尝尝。“嗯,不错。”陇启贵捏了一大团,塞进幺哥的嘴里。幺哥大口一张,三两下就咽下去了,舌头转了转,长嘴又蹴过来。陇启贵喝一口酒,就给马嘴里塞了一团炒面。自己还没有咽完,马嘴里又空了。
  “你吃慢点行不?”陇启贵又给幺哥嘴里塞去一团,“好东西要慢慢品啊!听不进去?真是毛脸畜生!”幺哥懒得听他,只顾吃。幺哥一直都贪吃。有一回,陇启贵和幺哥驮土豆出山,累了,在半路上,陇启贵将缰绳的另一头,拴住自己的腰,在路埂上坐喝。陇启贵做了个梦,自己躺在云朵上,在飘动,浪漫呢!睁开眼睛一看,哈,这家伙,居然将他一步步朝菜地里拖。
  脑壳热,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。陇启贵将脸背开,努力不看幺哥。他一边喝酒,一边揉眼睛。一边揉眼睛,一边喝。喝着喝着,他受不了。回过头来,幺哥却不再看他。幺哥看的不是回野草坪的路,是另一条路。“我可是要当爹的人了。要美好的感觉,你自己去找吧!”陇启贵说。陇启贵举手,手软得像是煮熟的挂面。伸脚,脚也不像是自己的。他吼出几句,声音糙,锯湿木头样的。

 

  酒瓶高高,酒杯低,
  这辈子咋就记得你?
  一次次盼你,你不回,
  眼珠子掉在酒杯里。
 
  酒瓶跌倒了,酒杯碎,
  前半夜喝酒,我后半夜醉。
  前心扯着后背疼,
  酒瓶空空,我好累⋯⋯ 

 

  也不知过了多久,陇启贵觉得有谁在舔自己的脸,凉凉的,湿湿的。陇启贵醒了过来。睁眼看去,他没有看到幺哥的脸,也没有看到野狼龇白的牙。他看到的是,寂静的天空中,一轮圆圆的月亮。月亮从天幕的高处,将手伸了下来。那手很长,很干净,很冰凉,抚在他的脸上。陇启贵摸了一把脸,是夜露。他揉揉眼,四下里看去。三岔口空空荡荡,伸向三个方向的路,每个尽头,近处都是白茫茫的,远处都是黑乎乎的。

  尽管是他所料,但陇启贵还是被伤心击中。他一跃而起,声嘶力竭:“幺哥⋯⋯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