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

关注微信

首页>文学>文学活动>散文诗歌
疫区,非疫区
  ◎李鑫
  
  寒冬腊月,在云贵高原的偏远山区,最大的特征就是寒冷。苍天灰白像发炎的肺,呼吸着荒野、田埂、草木、飞鸟,天地间空荡荡的。只看见核桃树枝苦苦拉着要远去的云朵,看见银杏树下多次尝试跃起的黄叶,看见一次次撞击鹅卵石的溪水一次次徒劳地分开……心凉了也亮了,这里不是疫区,不是封城的湖北,是乌蒙山的乡村。
  

  村口贴上了告示,封锁、隔绝,二叔们找老母亲用陈年的缝纫机打红袖套,从原来村委的保管室里拿出只有红白事才用的喇叭,一遍遍用最接地气的方言和语气劝大家在家里待着,不要出门。他们找我写标语,我想来想去写了一幅:

  慌什么,不来串门也是亲戚
  急什么,晚点出门孝顺儿郎

 

  这些年,留守的村庄越来越空了,除了老人、孩子,大家都外出打工,只有过年才能一聚,平时亲戚也不串门,只在微信群和朋友圈走动,相互点赞,只有后山上每年多了几块墓碑,永久地守着这乌蒙的村野。所以年末有那么多返乡客,他们拖家带口,带着残缺不全的乡音和外地媳妇,背着行李箱走进村子。从朋友圈到现实的距离,就是留守的孩子伸手的距离,就是坐在回风炉旁边,母亲开始说话的距离,就是沉默的时候,火苗窜高的距离。
   
  父亲是个偏执的人,60岁了,还跟我争论好和坏,似乎世界永远可以单纯地分为好的和坏的,不过这次我们的谈话十分畅快。我说病毒肯定是坏的,但蝙蝠不是,他居然同意了。这很难得。他开始放朋友圈里传的一个吃蝙蝠的视频,说这种人要下地狱的,我也同意,我希望世界就如父亲眼里的这样,坏的不好的就下地狱,好人长命百岁。看着新闻里一条条的疫情新闻,看着那些工作者疲倦的身躯,他们完全遮蔽的防护服以及他们躺在地上睡着的照片,我真的希望,世界就如父亲想象的单纯,这么多病人早点好,这么多工作者早点穿回正常的服装,有正常的休息。
   
  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,除了帮忙打袖套,帮二叔他们准备点工具,最多的就是打电话。打电话给山寨的幺婶,下寨的四娘,城里的姑姑,听到一点点消息就赶紧通知,让大家小心,不要串门。其实他连武汉在哪里都不知道,她连“武汉”都不会写,但是听到我说武汉最严重,很多人都还在等着治疗,眼睛都红了。

  每年过年,父母最爱看的就是央视联欢晚会了,但今年他们没看,也许心里有些落寞,但是他们做到了。我的文字也像感染了病毒,有些词不达意了,但是这些文辞凑在一起,拼命地从这冬天的苍白里想苏醒,想挺过寒冬,等着二月四号的立春。就像那些确诊者,疑似患者,那些精疲力尽的奉献者,等着温热的春天来临。

 

  几个背着背篓拜年的人被二叔他们劝回去了,返乡过年的车也大多停着,没有像往年一样四处开着显摆。那些返乡者,他们不是义无反顾奔赴战疫前线的人。张老五,我的发小,在广州打工10年,做装修。王二,我的同学,从浙江文具厂回来。李老三,我的侄儿子,从新疆石材厂返回。他们都是过年才回家的人,忍受不了乌蒙山的呼唤,一年回来一次。离家数年,每年回到这阴冷空虚的乡村,才能在这巨大的自然之肺里,呼吸最母体的空气,才能在爹娘面前,说着一年的羞愧,接受他们的抚慰。那些载抗疫情中被隔离的同胞,他们返乡肯定也是一样的心理。但现在他们是被隔离。

 

  加缪说:“活着,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”。每一次与苦难的抗争都是一次对裂痕的缝合。当我低下来,看看地上凌乱而倔强的莎草,看看荒芜的岩石坚硬的形象,看看那些刺探春天消息的颤栗的虫蚁,我内心充满了久远的愧疚。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,想得太缥缈了。我是不是真的懂一只蚂蚁,一只蝴蝶,真的对一棵被凿空的泡桐有了敬畏之心。看着新闻里耗尽的一箱箱口罩,看着工厂加班生产消毒液和口罩支援医院,看着那些凝聚着死生、动静巨大对抗的静态数字,我感到了愧疚。

 

  今天依旧寒冷,公路如白色的绳索,把返乡者死死拴住。二叔他们忙了一天,回来吃饭了,由于担心出去带来感染的风险,他们单独在一个房间吃饭。视频里的镇雄街道也空旷得很,大家都把空旷还给空旷。甚至把门关上,连小猫都不想让它进门,担心被感染的风险。

 

  妹妹在卫生院上班,戴着一次性口罩到路口测体温去了。现在最难找的就是口罩了,卫生院的医生用消毒锅煮了继续用,商店是买不到的。其他人,想尽了各种办法,有用橘子皮的,有用大瓶矿泉水的,有的来找母亲用棉布大的。朋友圈的武汉诗人余老师(毛子)写了几句诗:
  无法写,找不到
  一个合适的词。
  因为所有的词,都双肺变白
  插上了呼吸机。
  我们戴着口罩,苍天戴着口罩,乌蒙山戴着口罩,车辆戴着口罩,我所有羞愧的词也戴着口罩。

 

  隔着装满水的玻璃杯,墙上幻变出树枝,茅草,摇晃一下,又像有猛虎出行,似乎在宣告生机。大家都在努力。我吃了晚餐,喝了这杯水,感到可耻。我想起誓:
  不杀生猎血
  不饮血茹毛
  还高贵与众生
  留卑微给自己
  低下来,再低下来
  低过泥土与种子说话
  把孤独还给孤独
  把刀斧还给刀斧

 

  戴着口罩的女儿拉着我往外跑,我不让。她还小,只知道春天快来了,不懂得残冬的含义,当然,她也不懂什么是寒冷,不懂得黑白,不懂得冷暖,不懂得是非曲直。她只是个不满4岁的孩子,胖乎乎的,现在只知道糖是甜的,药是苦的。她喜欢烟花,我给她在院子里点了一根,那一瞬间整个阴冷的山村凝固给火花的动态,所有的灰暗都在燃烧,她的大眼睛装满了惊喜。那些病床上的孩子,肯定也和女儿一样大小。去年我出门打工的时候,女儿问我,为什么要走呢,这让我忍不住泪如雨下,现在,当她看着烟火熄灭,问我为什么会熄呢,我说,不会的,爸爸再给你点上,能点多久点多久。那些病床上的孩子,那些不能支撑自己发白的肺的孩子,也不会熄灭。

 

  我给女儿拍了照片,加上处理,将人像模糊,火花加强,一双大眼睛对着强悍而温暖的火光,似乎昭示了人间美好的寓言。我再做处理,将女儿的脸庞涂的绯红,对着火光,似乎是人间温暖的灯笼,又像是新年挂起来的祝愿。我再做处理,除了火光与眼睛,其余均模糊,这应该是对春天最好的呼唤了。那些病床上的孩子,你们也有这样的呼唤对吧,你们也有一样的大眼睛,一样的红灯笼脸庞,一样的善意的良愿,对吧。

 

  带着女儿到山坡上,看着枯萎的野棉花,还有残留的白絮,像一个冬天残留的词语。曾经,这后山也是丛林莽莽,伐木炼钢,现在只剩零散的草木和光秃秃的山体。这些年,大部分山地都不种了,有人承包了种竹子,每到春夏,除了玉米和土豆,还有满山的梨花,苹果花,竹子,居然也有了野猪和兔子,这算是与自然的和解吗? 村里的白色污染也越来越少了,每家都按时焚烧处理。我想,我们能还给自然的东西,越多越好吧,我们能忏悔的东西,也越多越好吧。

 

  爬到山顶,站在那块平坦的大岩石上面,看着低下去的村庄和道路,看着靠在肩膀的苍天,看着身边胖乎乎的女儿,我不禁感到这是多么平凡又伟大的时刻,活着,多好。新闻里又增加了确诊者,捐赠的物资也在增加,多么希望那些生者与死者,能与我共享这乌蒙的山色,能在这平凡的时刻,听到上苍寂静的心声。站在这乌蒙的山顶,看着活泼的女儿,我相信,生命总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。如同加缪所说:
  在隆冬
  我终于知道
 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

  这是松鼠的夏天、麻雀的夏天、乌鸦的夏天、小猫的夏天,也是你的夏天、我的夏天,是苦难者的夏天、逆行者的夏天,是云南的夏天、湖北的夏天、祖国的夏天。